“是不是不舒服呀?怎么连眼睛都闭上了。别吐车上啊,要不要停下来,你去路边的树底下吐了那些酒吧。”
“没喝多。你不喝酒,不明白的——我刚好醉到清醒的程度。不是那种睡了个好觉,精神马上要从雾蒙蒙的梦里转到青天白日的现世的清醒,是那种喝到正好的清醒。你不明白的。喝下去一杯,烦忧接踵而至;再喝一杯,它便悄然溜走;第三杯的时候,眼前的世界骤然明亮了——平常被光线压得抬不起来的眼睛,终于能睁得大大的,目光所及之处,万物色彩明丽流转。”
“我一句也听不懂。喝水吗?喝不喝水?”
“不。一肚子晃荡的液体才恶心呢。我痛恨那些喝了酒又灌醒酒汤的人,他们把快乐和痛苦,甚至是平静都毁了,辱没了自己。”
“你真喜欢痛恨,有什么是你不痛恨的吗?痛恨先生。”
“我不痛恨你呀。可以说句讨人厌的话吗?‘可以的,好孩子,你说吧,在我面前你可以无话不谈,我爱你肆无忌惮。’你说过的哦!那我说了。”
“真是喝高了你!酒量不大,屁话一套接一套。”
“别打断我呀。我要说了哦。他死了真好,终于不用既折磨自己,又折磨别人了。停!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死者为大之类的滥调了。既然人人都会死,难道每个人都在不断地朝着伟大进军吗?依我看,我们应该在他的骨灰盒上拉屎、跳脱衣舞,如果你愿意,我在他灵堂前面狠狠地肏你,才是配得上他庸碌灰黑的人生的华丽句点。他看不起我呀,一个阳奉阴违、两面三刀、剥削员工的可怜小老板看不起我呢。”
“活不到九十九,莫笑他人头破眼裂。何况那是我父亲,嘴里不干不净的,不像话。”
“哦!抱歉,对不起,sorry!Je suis désolé!ごめんなさい!我不应该奚弄死人的是不是?你爸可真算个人物,可惜你没继承了人家的狡诈和狠毒。老头子死了你拿到不少钱吧?可惜你什么都得不到,除非你继承他的厚黑学,否则,你只是他血缘关系上的儿子,他白养你了呀。”
“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,就感到无名的恶心,谁能想到,恶心这种感觉,能以十年的跨度存续呢。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着你去拜访他的时候吗?他脸都不转过来,斜着眼睛从下到上扫视我,又从上往下扫视一遍。那时候我就知道,这辈子老子也别想得到他的青睐了。想到他,我就想砸烂那张傲慢的脸,和我说话都懒得转过来的脸。为什么总是这种人能赚大钱呢?赚了钱,就有拿钱往我这种贱民脸上砸,脚底板往我头上踩的权力了,对不对?仗着有几个钱,就能当着我的面说出‘这种货色也配得上我的儿子?他是个同性恋,已经是我们家的悲剧了,居然和这种人厮混!’这种话来。我一辈子都记着。一辈子。”
“再说就给我下车去......嘶~别乱摸!我看不见路了!开车呢,你想死吗!”
“你真美。你的眼像你的脸一样美,你的脸像你的身一样美,老东西。一闪一闪亮晶晶,小星星,小星星,挂在我身边放光明。说不定别人看不到你的好呢,我捡到宝呀。你啥都好,可惜有钱。要是你和我一样,是个穷小子多好?你真英俊,你爸瘦小孱弱,长得又难看,怎么会有你怎么个金玉其外的好儿子?你真英俊,真的。“
“没你英俊。闭嘴吧,小畜生。能不能安静一会儿。”
“咱俩是郎才郎貌。我要是个女人,也愿意给你这种温文尔雅玉树临风谦谦君子生个儿子,续写咱俩的伟大诗篇。你看你!这张脸,生气就更美了。你相信我的吧,我们一见面,我就爱你了——可不是因为你穿定制西装戴大戒指才爱上你的。一看到你的眼睛,我就恨不得和你把一辈子的时间都挥霍掉。和我这种大诗人在一起,屈就了你吧?你应该骗婚去,拿你爸的钱,往哪个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脸上砸嘛!生个孩子组成健康幸福家庭,偶尔背着老婆找我偷腥,才好。哎呀,痛!痛啊。不要拍我呀。不说了,不说啦,开车吧。”
“醉话连篇。今天灌了酒,我不和你计较。明天我再收拾你!真好意思自称诗人,这几年你写了几首诗?发表了几首?”
“零。出于对诗歌的伟大敬意,我宣布再也不写诗了。这个世纪还在写诗的,都是患了写作癖的疯子;人类马上要掉到太平洋里了,还载歌载舞伤春悲秋呢。我将坚持一无所成的理念,把诗人的精神传承下去。我更愿意和你殉情的,咱们可以找个出租屋,在里面像两条发情的公狗一样不知廉耻地肏来肏去。等一毛钱都从破沙发缝里找不出,就烧炭殉情——《失乐园》同性恋版。可是现在锦衣玉食的,每天做做饭看看书,晚上你下班了咱们抱着跳跳舞,一个浴缸泡澡澡,夜里肏肏你还很坚实的大屁股,也不是不能接受,你知道我不太注重物质条件的。”
“怎么就不懂得体谅一下我的感情呢,说这些酸话会让你显得聪明吗?我父亲去世了!不要和我讲话了,等你清醒了再扯淡。”
(哼哼唧唧的歌声)
“说说你的冥想之旅吧?要不是你爸的噩耗,你说不定还盘腿坐在瑜伽垫上想入非非呢。”
“我让你和我一起去你也不愿意,一个人在家里吃膨化食品消磨光阴。我倒是学到不少感悟呢,就怕你没耐心听。”
“亲自参加的话还是免了吧,我可不想和一群疯子搞什么冥想启迪——我宁愿去找个群交派对被人捆起来轮着干,不愿意一边做什么高温瑜伽,一边偷看旁边的男人们的屁股。我看到男人穿瑜伽裤就犯恶心。怪我,世界上大部分东西都让我恶心。”
“你真得要用这些话把所有事物都毁掉吗?人家那是正规瑜伽,有大师指导的。”
“大师看你这么健硕丰美,没晚上给你开私教课吗?来来来,我是个大师,来和我灵肉合一吧!呜呜呜,小兄弟,你的屁股好紧呀,为师的智慧憋不住了,要喷射进去啦......”
“我不和你说了!狗嘴吐不出象牙。”
“好兄弟,好哥哥,讲吧,你体会到什么啦?”
“你保证不开玩笑了?”
“不开了。从现在开始我是个哑巴,等你讲完为止。”
“嗯......从哪里说起呢。那地方环境很宜人,名山大川,空气好。疗养院建在半山腰,出门就是大自然,草地很绿。”
“指导我这一期课程那位大师告诉我们,瑜伽是一种运动,用以弥合心、脑、身三者的裂痕,我们在训练的时候要时刻体味这句话,以求寻找到蕴含在每个人身上的愈合之力。我想到那句电影台词‘救赎之道,就在其中’。在那里每天晚上九点就要睡下,早上五点钟起床,整理好自己的房间,完成分内的职责——我挺想去食堂帮忙的,第一天就切到了手,只好去挑水浇菜。我每次浇完了菜,在田畦上休息休息,湿润的土味飘过来,心里很平静。上个月太忙了,我需要缓一缓。要是你愿意和我去,也好。有时候我想,幸亏是咱们已经同床共枕这么多年,我已经习惯了你在旁边张开大嘴打呼噜了。别人,不论是谁,和我待在一起久一点我就烦闷。我听到我父亲死了,只想回家来,我知道你会停下喋喋不休,用力地抱着我的,我想你。可是公司还有些杂事要料理,我就先去公司签了些文件——有个多事佬看我闷闷不乐,问我怎么回事,我就脆弱了,告诉了他我爸爸的事情。话脱口而出我就后悔不迭——他才不关心呢,显出一副不耐烦又不得不宽慰我的样子来,说些节哀顺变之类的套话,我真想一脚把显示器踹他脸上。他问了我几十个问题,哼,冷漠的好奇......我只想回到你旁边。等我回到家,你果然用力地抱着我。”
“说远啦,继续说瑜伽的事吧。”
“呃,瑜伽和冥想只是修行的一部分,和浇菜是一样的,上午我们做完各自负责的事务,下午就集中在一个有高高的穹顶的房间里做瑜伽。那个房间又湿又热,密不透风,还点着香炉,我昏昏欲睡地胡思乱想,工作的大事小情、以前人们和我讲的话、父亲长期在病床上的苦相......然后我胸口堵得难受,恨不得大叫出来。”
“然后我想到你,你总是欢脱的,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呢?怎么会有人一直凝视着我也看不够,亲完我的脸颊亲我的眼睛,睡着了手还在摸索着,看我还在不在床上的人呢?怎么会有人把唯美的诗歌写下来又撕碎呢——我也经常倒垃圾的呀,好孩子。那些断句七零八落,还是能看出来写得很美,怎么就撕掉了呢?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我不怕你得意洋洋,你说你看见我就爱上了我,说不定你一眼把我看得透透的呢——可是我,在没有看清你之前,我就爱上了你。别解我衬衫扣子啊,痒痒!”
“你去山上修行的时候,我也冥想来着哦。”
“躺在沙发上就着无糖可乐吃薯片可不算冥想,别自称现代济公。”
“我冥想可不像你,又要青山围绿水,又要汗滴禾下土,还要吸死人味的香料烟气——这么和你说吧,你走了第三天,我去咱们经常去的那家理发店修面,一根小胡茬落在了我的绒线衣领上。我一路走回家里,被看不见的小刺扎得呀,就差大庭广众之下打赤膊啦!好容易挨到了家门口,又遇上快递员敲门——都是你买的那些精致小垃圾。陪他清点完快递,我坐下喝了点水,边喝边想,这就是人生。”
“人生?”
“对,一根小胡茬,却有多么大的威力,让人坐立难安,寝食不宁。渺小到不足为道的痛苦,居然如此的真切,如果不能找到那根胡茬所在,进而除之后快,说不定就会发疯,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,也许你父亲也被某根胡茬一直折磨着呢......我喝完水,决定带着那根胡茬,就让它扎着我吧。被旁人笑同性恋变态、大学没毕业、一辈子没有工作过、写灰烬一样的诗、你父亲的奚落......或大或小或近或远的为人之苦痛,都以这根胡茬为现象的表征,凝结在我的脖颈某处——就让它在那里吧。它夜以继日的折磨着我,无法疲劳钝化,我心境逐渐狂暴,恨你还不回来,好让我找到那根胡茬给你看。”
“就是现在穿的这件?”
“如果你哪天死了、一去不返,我就可以穿着这件寄居着小小刺客的羊绒衫,一直活下去,一点都不痛苦。但是你还活生生地、骂骂咧咧地在我旁边开车呢。!所以我不能不把它摘掉——只要在你身边我就脆弱,因为你在我身边你就脆弱。听不懂了吧?你看,我和它相处了几天,一捏就捏到啦,就这么小这么细的一根胡子。”
“来。”
(他把那根胡茬投进开车的男人张大的嘴巴里,那男人立刻把它咽了下去。)